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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间19丨外婆的田园回不去

张诺诺 缙云风物
2024-09-04

外婆80岁了,得了老年免疫性疾病,经过漫长治病过程,颇为折腾和折磨,终于离开了老房子,和外公一起长住在城里的舅舅家了。


几年前外婆还在老房子的时候,我们去看外婆,在村道下了车,沿着小路走进去,荒草没田园,老屋尽是断壁颓垣,十几年前新修的楼房因为没有什么人住,也变得和草色相近。偶尔还有留守在村里的人,在地里耕作,佝偻的身躯在田野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这田园,全无我童年乐园的模样了。



小时候外婆家是最好玩的,对外婆家的向往足以驱使我们在放假后的一周迅速完成全部暑假或寒假作业,同时主动帮着干活,只为了让母亲心情愉快,能尽快松口,我们就可以拿着车费自己坐车去外婆家了。


母亲一直以为我们是因为有小朋友一起玩才向往外婆家的,她那里知道,外婆家那宽敞的竹林和无垠的田野组成的,想呆着就呆着的绝对不会有人打扰的空间,是何等的迷人。这样的日子,岂是在家里几层沾亲带故的邻里长辈们盯着,一举一动皆在眼皮子底下,在外玩耍人还没到家,行动已经传到父母耳中可比拟的?


外婆家的老房子


到了外婆家,第一天做了规矩,按着母亲的叮嘱,乖乖的按礼数当客人,假模假样的端坐在那里,帮着扫扫地打打下手。到了第二天就开始放飞自我了,表弟带着我们去看上一个假期我们留下的旧迹,以及我们走后这一学期他的新发现。


自然总是变幻的,上次在竹林里土壁上挖的洞肯定被雨水冲垮的,洞里我们捏的泥菩萨也都变回了土地的一部分。冬日里土壁上枯黄的苔藓,在夏日里肯定是郁郁葱葱。冬日里灰绿的竹林因为部分春笋已经变成新竹,就添了鲜亮的色彩。在竹笋上找竹象就变成了第一个好玩的事了。


竹象


竹象这种常见又漂亮的,实在是可爱。不过大人觉得那是害虫,于是也就自然变成了我们的玩具。除了找竹象,拿根小棍去墙根的沙土下挖墙角,一边挖一边念念有词:“地牯牛,快出来,有人偷你的青冈柴。”地牯牛是蚁狮的幼虫,从沙漏型的小坑对孩子有莫大的吸引力。拿一根针穿着一截线去水田里抓蝗虫,彼时蝗虫正抱对,反应迟钝,伸手过去捂住一片水稻叶子,两只一起落在手心里了,拿过来穿在针线上,一条田埂走过,人人手上拎着一串回家。外婆会很高兴的拿去丢给鸡鸭,。


两三天后,邻居家的孩子也都混熟了,我们的探索里又加了他们的发现。孩子有天然的表达边界的方法,也天然的有契约精神,是用一种叫做“号”的形式来表达,发现了什么宝藏,压上一块石头,或者告诉其他小伙伴,就表示有主了。一群孩子去竹林里玩,进去之前就会先有孩子带我们去看几处才露头的鸡枞,这是谁是谁“号”了的,在等它长大,不能摘了。孩子们都很守规矩,一起去找其他的发现,小伙伴们并不吝啬,会带我们去长有牛奶子、茅梅、野葡萄和一种黑色的悬钩子的地方大快朵颐。

琴叶榕的果实,俗称牛奶子


黑夜是最让人向往的。在有月亮的夜里躲猫猫,比白天好玩多了。夏天的黑夜又格外适合听故事,一群老人坐在院子里摇蒲扇说闲话,我们也就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也不知道为何,世界各地的童话故事好多都是恐怖的,我们小时候听的也不例外。比如狼外婆,狼外婆衣服上白色的补丁,在外婆口里就变成了苎麻叶子翻过来贴上去的。你想想看,夜晚,四处竹林树影黑漆漆,外婆家旁边就有野生的苎麻,你外婆在给你说:“衣服上贴着白色苎麻叶子的狼外婆,嘴里把弟弟的骨头咬得嘎吱嘎吱响,小姐姐问她吃什么,她说她在吃沙胡豆。”你手里的沙胡豆还吃得下吗?这大概是最早的情境式教学吧。牛郎织女和七仙女这种悲剧的爱情故事,也会让我们不断仰望星空。



民间故事与歌谣是体现生活的。在传播的过程中,传播的人会加入自己的心情与观念。比如我小时候听到的《田螺姑娘》版本并不只是田螺姑娘和农夫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就结束了,而是田螺姑娘和农夫结婚了,田螺姑娘不想被人知道她是田螺这件事,农夫答应永远不提。他们生了两个孩子,有一天孩子哭了,农夫哄孩子,一边哄一边说:“哦哦,哦哦,你妈妈是个螺丝壳壳。”田螺姑娘一生气,就永远离开了他。


外婆邻居家的房子


故事结束还要追问:“那后来呢?”“哪有那么多后来,走了就走了,难道还会回来?”每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会有一个比我大七八岁的女孩子悄悄离开,别人说她的妈妈“跑了”。后来才隐约听人说,什么跑了,是被卖掉了!未知真假,只是她一直沉默寡言,我每次看见他父亲与后母时,也就有了狐疑。


在月光下听外婆念童谣,就格外悲凉了。《芭蕉叶》和《鱼公雀》,是外婆念得最多的两首,这是她小时候听老人念的。不过我们对这样的童谣并不理解,无非觉得朗朗上口好玩罢了。只是外婆念诵时无奈的神情记得好清楚。直到多年后,我也见多了乡里人家的是是非非,才明白“嫂嫂嫌我吃得多,拿起扁挑砍大哥”是多么寻常的路数。



芭蕉叶

芭蕉叶,叶叶长

巴山巴四看我娘

娘又远路又长

哥哥留我过端阳

嫂嫂嫌我吃得多

拿起扁挑砍大哥

妹呀妹,好久来?

石头开花牯牛下儿

鸡公生蛋我才来!




在外婆家时,一切都可以变成有趣的乐事,连劳动也不例外。小时候外婆还是穿布鞋了,那时候老太太担心以后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做不了针线,抽空就会拼命纳鞋底。慈竹的笋壳柔韧油亮,磨去毛后纳在鞋底中间,是很好的隔水层。刮风过后捡笋壳,暴雨过后捡柴禾,打雷过后捡菌子,是需要等待天时的孩子专属劳动。至于去地里,说是帮着翻番薯藤,打花生,掰玉米,最后都会变成找野地瓜,摘野豌豆,捏泥人。


慈竹笋壳


还有去赶集,外婆家离集市很远,赶集回来可以坐船回来。船是没有蓬的千担船,两头尖尖,一丈来长。艄公划船不用浆,用竹竿一篙一篙撑,船就在水上走了起来。在船上看两岸田园,真真儿在画里一般。河水的颜色与竹林一个色系,怎么描绘都有点多余,倒是后来听见一句歌词“悠悠江水纵横错”,借来用倒合适。


连我都这样喜欢外婆家,外婆也在这片田园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有序生活了几十年。土地是很守信的,从播种到收获都是有定数的,外婆是熬过了兵荒马乱年月又熬过了饥荒年月,熬到了90年代已经不缺吃食了,所以收多收少也不打紧了。这样的有序的日子给了外婆极大的安全感。


劳作的外公外婆


世事变化得很快。外婆的邻居们纷纷举家外出打工,童年的玩伴基本上都早早辍学进了工厂,在我上大学时,已经结婚生子了,他们的父母也跟着到他们工作的地方,相互有个照应。村子里渐渐空了下来,只有一些年纪很大的老人,还留守在村里。


外婆没有生病时,母亲与舅舅轮番劝她到城里住,连外公也跟着劝,无论如何也劝不动。16年我回去探亲时,母亲就把劝外婆进城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尝了外婆给我留的芭蕉叶粽子,陪她看了盗版的云南山歌剧碟子,又跟着她去竹林,去坡上,去菜地,看我童年时的乐园。小时候挖洞做菩萨的土壁都整个塌掉了,竹林的竹子代谢了那么多代,也七零八落了。旧日里因为几株植物一棵树而吵架的事不再有,村民们视若珍宝的土地里,野草长得比人高。


野草没良田


76岁的外婆直接爬桑树摘狗爪豆,又给我看她种的生姜,种的芋头,颇有得意之色。我问了一些村里的状况,采了野花给外婆外公姨公姨婆拍了照。直到我快离开了,终于开始了我的“任务”。


外婆摘完狗爪豆


“外婆,你和外公也跟我们去城里好不好?”

“好!”

“说的那么好,那怎么去了又回来?”

“城里住一下,乡下也住一下嘛。”

“那就住在城里嘛,我们现在经济都好了,又不缺吃的了。”

“我一天要吃一斤米哟!”

“不怕,我给你买嘛!那就不栽田土了好不好?”

“我没有栽啊。。。。你看我栽了啥子嘛?。。。。我就只栽了那么一点点。。。”

“是不是觉得城里不好耍?没有认识的人,生活也不方便?”

“嗯。在这里你外公不给我说话的时候,我还可以给旁边人邻居摆会龙门阵,还可以给我养的牲畜讲话,周围环境都是熟悉的。去到城里就那么大个屋,你们都忙,舅舅舅娘也忙,旁边人不给我说话,一个人雾独独的。在乡下我自己随便摸索一下,一天就过去了,你们又常常回来,更热闹了。随便栽点啥子,土里都会长出来,也还感觉自己有用。”


劳作的外婆


我的任务理所当然失败了。土地给予外婆的安全感,细碎但是能掌控的真实生活带给外婆的成就感,这都不是三室一厅车水马龙能够替代的。我们向往田园,也许向往的是土地带来的掌控感和安定的生活吧。


只是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是无人能替的,同样的,孤独也只能自承当。村里的老人一个一个的去世,外婆听到最多的就是丧事的消息。她的邻居老太太去世时,是寒冷的冬夜,做道场都没有几个人看,外婆一个人坐在长条凳上,静静的看着和尚在高台上做道场,我也静静的陪她坐着。


外婆和姨婆烧饭


后来外婆生病了,开始不断的治病,每次病情稳定了她就执意回到乡下去,然后又复发起来。反复多次,医生也说乡下卫生条件太差,老人免疫力不行,不适合居住了。外婆终于妥协了,在城里住了下来,不再提回乡下去的事。


去年回家看见她,说话反应都慢了,再不复爬树摘狗爪豆的矫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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